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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纪要|林志猛:柏拉图论政治勇敢与哲学勇敢

RUC古典学 2023-09-13

2022年8月29日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教研室举办第三十期“经典与解释”系列讲座,本次讲座邀请到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林志猛教授作为主讲人,讲座的主题为“柏拉图论政治勇敢与哲学勇敢”。讲座由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彭磊副教授主持,华东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王江涛老师进行评议。

 

讲座现场



内容回顾



林志猛老师从古希腊传统的政治勇敢概念入手,指出传统的政治勇敢与血气尤为相关,基于羞耻和荣誉,要求人克服恐惧和困难,临危不惧、骁勇善战。随着希腊社会和战争形态的改变,勇敢不仅体现了战斗者的坚韧意志和思想决心,而且反映出希腊人因敬畏法律为自由和荣誉而战。

在《拉克斯》与《理想国》中,柏拉图修正了传统的政治勇敢。将军拉克斯的勇敢是习俗性的,他拒斥知识,将勇敢推向冒险主义的极端。苏格拉底指出,勇敢不仅关涉战争,还涉及灾难、疾病、贫困、治邦等,不仅是与痛苦和恐惧斗争,还要与快乐和欲望斗争。战争中的勇敢是为保护城邦的善,因此,真正的勇敢者需明白什么是城邦的整体之善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将“城邦的勇敢”视为一种坚守(σωτηρίαν)精神,勇敢并非只是对外抗敌的精神,还应对诸神、礼法等神圣之物保持敬畏。


《理想国》

[古希腊]柏拉图著,王扬译

华夏出版社 2012-11


随后,林志猛老师转向勇敢与血气的关系,指出勇敢者需要让灵魂中的血气部分服从于理性,并遵守理性的告诫,懂得如何处理个人的苦乐。高贵的血气使人热爱正义、胜利和荣誉,渴望克服障碍、超越自我。低劣的血气则让人渴望复仇、恣肆妄为、违法犯罪。因此,血气需要净化才能变得高贵。经过驯化的血气将不再限于维护自我利益,而会维护城邦的共同利益。

低级的捍卫高级,并坚持高级的价值,这一悖论隐含着血气的超越性质。血气这种愿意冒险和自我牺牲的性质,构成了人类“理想主义”的自然基础。人愿意牺牲身体,就获得了某种抽象性,肯定了高于身体的抽象自我。这就为转向哲学提供了契机。

接下来,林志猛老师阐述了智术师的勇敢。尼基阿斯一方面受到智术师的启蒙,注重军事技艺和“学问”,另一方面又极为虔敬,依赖于传统的占卜术。由于智术师传授的只是表面知识、具有修辞性的诡辩术,而非真知,尼基阿斯仍旧极端迷信,对不确定性充满忧虑。他渴求这种看起来全知全能的勇敢知识,以克服未来之恶。因此,智术师的启蒙并未根除人的自然恐惧,反而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智术师并不真正理解人的自然本性,他们在自己没有智慧的事情上还妄称自己有智慧,结果使人的思想变得狂妄自大,并误解了政治和人性。

普罗塔戈拉自诩传授政治术和德性,他如此大胆的做法,只是为了获得安全、财富和名声,而非真正想促使人变得更优异。他灵魂里的爱欲部分寻求自我保存、快乐和欲望的满足,而他的血气则追求名声和荣誉。智术师的勇敢不仅诱惑少数向学青年不再去追求智慧,而去追求名声,而且破坏了多数人对传统礼法的遵从。

苏格拉底的哲学探究表明,逻各斯才能超越世俗的善恶,健全的勇敢德性将带来理智之善,即真理。一个人若懂得整体善恶及其在各个时期如何产生,那他就拥有完整德性,同时具有节制、正义等德性。由此,勇敢就成了整体德性,而非德性的一部分。苏格拉底使尼基阿斯从知识退回到无知的立场,意识到勇敢的行为在于,行为者完全明白自己无法知道其行为将使他获利。勇敢者的知识只是让他在面对各种恶时作出最好的选择,而非全然摆脱恶。勇敢者需要自然的坚韧来强化对做什么最好的判断,最终依靠自身的理智而非神力。

最后,林志猛老师探讨了哲学的勇敢。苏格拉底式的哲人勇敢要求,不断检审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和价值。这种勇敢者受“哲学的恐惧”支配:害怕行不义,损害自己的灵魂,对最好的生活方式无知。但他也有“哲学的自信”和宁静,敢于坚持做有益于灵魂的各种事情,即正义、节制、追求真理。最高的勇敢是哲学上理智的勇敢。哲学的勇敢更关注灵魂的完善而非荣誉,需超越城邦的流俗意见,转而坚定地探求善本身和真理。



不过,古典哲人对真理的热切追求或“疯狂”伴随着思想的审慎和节制,他们并未用哲学知识取代宗法和习俗观念,用哲学德性代替习传德性。哲人、政治人和普通人各有各的勇敢、正义和节制,苏格拉底不把勇敢归为囊括所有善恶之事的知识,正是要避免用哲学的勇敢取代政治的或传统的勇敢。

苏格拉底将哲学视为“练习死亡”的技艺,亦即让灵魂学会最大限度地漠视身体需要和私人财物。哲人通过沉思而遗忘个体命运,克服死亡的恐惧。对智慧的热爱和对无知的恐惧激励着哲人,使其义无反顾地投身哲学的探索当中。要获得对德性这类最重要之物的洞见,只能通过自己反复追问、琢磨和思索。苏格拉底的辩证术通过强有力地提问,迫使对话者深入思考并寻求问题的解决。坚定地面对自己的无知和困惑,乃是哲学勇敢的基本特征。在这个哲学的勇敢探究过程中,每个人将完成自我教育,获得对德性的真正理解。

最后,林志猛老师总结了传统的政治勇敢的特点与局限性,以及政治勇敢受到智术师计算的理性主义启蒙后,如何遭到败坏。哲学的勇敢就在于认识到,即使自己身处险恶的环境,也应一如既往追寻对灵魂最好的东西,以获得最高贵的幸福和美好生活。

 


讨论评议



在评议环节,彭磊老师指出,阅读柏拉图时,我们会发现他不断进行追问,但并非所有对话者都能承受这种追问。哲学追问会对人的灵魂产生很大冲击。比如《理想国》中提到,辩证术会破坏一个人业已建立的信念,然而,如果一个人无法建立真正的信念,他将陷入莫大的虚无。苏格拉底在哲学探究中的勇敢,也体现在勇敢面对虚无,去寻求真正的价值。

 

彭磊老师评议


王江涛老师指出,林教授对古希腊的勇敢概念给出一个全景式的描述,血气在其中是比较重要的因素,也更为含混和模糊。在柏拉图那里,勇敢的概念主要与德性即知识这个命题紧密结合在一起。但勇敢作为一种德性,也对德性即知识提出很大的挑战,因为勇敢本身可以是一腔热血,没有知识性。苏格拉底的哲学勇敢更多体现在守卫灵魂的完整,不断自我反思。不过,哲学勇敢不仅有苏格拉底式的哲学勇敢,还有另一种现代式的哲学勇敢:康德所说的我们要勇于思考,海德格尔那里对存在的反思,都有鲜明的激进性质。苏格拉底式的哲学勇敢在什么意义上能矫正激进的哲学勇敢?


 王江涛老师评议


林志猛老师回应说,古典的哲学勇敢涉及探索最好的生活方式、最好的灵魂秩序。现代哲人启蒙的勇敢类似于智术师的勇敢,作为一个启蒙者、甚至一个斗士的勇敢。柏拉图对话中对此有很深的反思,可以看作对现代式哲学勇敢的反思。现代哲学勇敢有比较激进的一面,包括对存在的反思等。在苏格拉底的哲学勇敢里,同样包含着思想的节制。这是对于现代哲人最大的纠正。古典哲人为不同类型的人保留不同的生活,提升整个城邦,让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更好的融为一体。

 


问答摘编



问:哲学式的勇敢所可能面对的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林老师答:最大的恐惧是灵魂的无知,对正义的无知,对最好生活方式等问题的无知。
 
问:高贵的谎言是哲人在教育大众与并非所有人适合哲学教育这样一个矛盾中做出的妥协之措?
林老师答:高贵的谎言在《理想国》里涉及两个神话,分别是大地神话与金属神话。大地神话强调的是人人都是大地母亲所生,人人平等。金属神话强调人的天性有差异。柏拉图区分了不同类型的人,他强调人的差异,但他也注重人的平等性。但如果过度强调人的相似性,就会拉平人的高低,人的优越性无从彰显。如果过度强调人的差异性,则会使城邦分裂。人人渴望平等,但人生来具有差异,要让城邦中不同阶层的人尽可能的融合起来。

 

林志猛老师回答听众问题


问:施特劳斯认为哲人的勇敢和政治的勇敢是彻底矛盾的,按施特劳斯的观点,哲人不仅不想帮助政治社会,相反,哲人对真理的追求反而会危害社会,无论什么样的政治社会都只能建立在谎言之上,而哲学对真理的追求会从根本上危害社会。哲人需要勇敢这件事所对应的,是哲人被社会迫害的事实。
林老师答:刚才已经谈到高贵的谎言里隐含政治的真理问题。为什么把它看作是一个谎言,又限定在高贵之上?人具有平等性的一面,这不能被忽视。人具有差异性的一面也不能被忽视。哲学对真理的追求,会对政治生活产生威胁,构成挑战。这是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产生的张力,苏格拉底对真理的探寻、苏格拉底的命运,都展现出哲学与政治的张力。哲学生活的刨根问底必然带来与政治社会的冲突,而不仅仅是被迫害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哲学需要审慎、节制,需要用隐微的方式来探讨。古典哲人看到这种冲突可能会带来双重伤害,伤害政治社会,也伤害哲人。所以需要调和知识与意见、哲学的勇敢与普通的勇敢,并非简单的用高的取代低的,或用低的拉平高的。施特劳斯不认为这二者不可调和,的确有调和的方式,比如《法义》中对混合政体的阐述。

 

问:希庇阿斯是否是智者,是否勇敢?怎么看希庇阿斯与苏格拉底的灵魂差异?
王老师答:希庇阿斯是智者。单纯从柏拉图对话来看,希庇阿斯可能是所有智术师里最为肤浅的一位。他尤其可以反映出《理想国》里苏格拉底的判断:民众或者说人民是最大的智术师。希庇阿斯无时无刻不跟民众站在一起,他在所有智术师里最在意掌声与金钱。他本人是否勇敢这个问题,如果要给所有的智术师排一个序,我觉得普罗塔戈拉应该是最勇敢的一位,其他人相对来说很难讲,因为他们无论是从行为上,还是从言辞上,涉及勇敢方面的问题比较少。

 

《希庇阿斯》

柏拉图著,王江涛译

华夏出版社 2022-06


彭磊老师问:从苏格拉底对政治勇敢的检审可以看到,政治勇敢很大程度在于保卫城邦,那么需要知道什么对城邦来说是好的。政治勇敢预设了对善的认识。没有理智的血气之勇对城邦而言,可能恰恰是有破坏性的。真正的勇敢依赖于对善的认识,自然会上升到对善本身的认识,政治生活最终指向哲学生活,才能辨明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勇敢。某种意义上来讲,政治的勇敢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对城邦有益,只有把握到真正的善,才能知道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懦弱。所以政治的勇敢是否与哲学的勇敢不是割裂的,哲学的勇敢内含政治的勇敢?
林老师答:这确实会涉及到政治与哲学两个层面,用大家比较熟悉的话来说,就是从习俗的意见上升到知识,不是否定意见,而是把意见作为上升的起点。同样可以把政治的勇敢看作哲学的一个起点。传统政治勇敢强调战胜恐惧与痛苦,苏格拉底补充了征服快乐与欲望这个层面。柏拉图的修正保留了政治勇敢。拉克斯的勇敢过度受制于政治勇敢,走向极端的冒险主义,完全抛弃智慧,另一个极端是尼基阿斯,想要凭借知识削减掉勇敢本身所需要具有的坚韧、身体性的力量和意志的强韧,用知识驾驭不确定性。面对这两个极端,苏格拉底进行了纠正,避免传统勇敢走向极端。苏格拉底调和了传统勇敢与哲学勇敢,柏拉图的辩证法就是要对这些不同的可能走向极端的方面做相应的修正,又为复杂的政治世界避免各种危险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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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编辑 | 段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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